从景和帝口谕中,兰亭舟轻易就猜到他的心思。
就是一个字:“拖”。
拖到阿克族那边事了再说。
若孟煜回不来,此事自然无需再调解,若孟煜回来,那他多半会让甘采儿自己来决定去留。
兰亭舟辅佐景和帝多年,帝王所思所想,他一眼即明。
但是,兰亭舟不敢让甘采儿来选。因为十年前,她就选择了孟煜。她当年执意和离,后来又为孟煜生下两个孩子,想来是爱他入骨。
兰亭舟手中长剑攥得更紧,剑柄处的雕纹膈得他掌心生疼。寒光凛凛的锋芒衬得他面色冰冷,全无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幽沉,似无底的深渊,望之让人生寒。
她移情别恋,她不再爱他,他可以接受,连她不肯见他,不愿与他说一句话,他也都无所谓。只要人还在身边,只要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知道她平安喜乐,那就好。
她虽只在兰府偏院,绝少出院,但自她回府的那一日,他常年空荡荡,飘忽不定的心,突然间就落回到实处。寡淡枯燥的日子似乎重又生动起来。连府中的花草树木,好像都明艳了许多。
哪怕她不肯见他,他的生活也莫名多了盼望。可现在,就连这一点小小的念想,竟都不再留给他!
兰亭舟心中涌出澎湃的恨意。
不行,绝不能让她再次离开!
兰亭舟握紧剑柄,抬手一挥,一剑又劈向身后的屏风。
“砰”地一声巨响,屏风轰然倒地。
门外的墨云和墨砚,心中惊惧万分,不由面面相觑。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意味分明。要不,还是去请夫人来看看?
于是,墨云快步向主院跑去。
却不曾想,沈云曦回绝了这个请求。
“夫人,你真不去看看吗?”沈云曦贴身丫鬟雪雁面带犹疑,小声道,“听下人说,大人把书案都劈了,我还从没听说大人为什么事动过手呢。”
“要不,你还是去劝劝吧?”
沈云曦手中握着卷书,摇摇头:“他气闷的症结,非我所能解。我劝不了的,去了也是徒劳,又何必添乱。”
“大人是因甘姨娘被掳走的事,才生这么大气吗?可我听说,那贼人给大人留了书信,说是与甘姨娘是旧识,所以才接甘姨娘去照顾的。”
“如果真是这样,其实倒也是好事呀。”雪雁道。
“这有什么好的?”沈云曦觉得奇怪。
雪雁上前一步,凑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道:“夫人,你和大人一直相敬如宾,好是很好,但总不像恩爱夫妻。”
“如今,正好甘姨娘走了,大人心中气闷。夫人不如趁此时机,去劝慰大人一番,再与他亲近亲近。”
“你胡说些什么。”沈云曦脸一红,啐了雪雁一口。
“我哪有胡说,你和大人都成婚十年了,到现在都没个孩子。”雪雁不满地撇嘴,“每次回沈府,老大人可念叨得很呐。”
“哪家夫妇像你们这样,卧室分内外室,有两张床,两套寝具的?”
沈云曦放下书,难得正色道:“若心中无情意,就行床笫私混之事,那与禽兽何异?”
“大人当年娶我,是为报师恩,才答应祖父照顾我一生。而我嫁他,是因清楚他品性,更仰慕其君子风骨。”
“成亲前,我曾与他长谈过一次。我对他言明,我醉心学问,毕生志向是勘定祖父收集的各先贤典籍,做不来世家大族的贤妇。他回我,那很好。”
“我与他亦师亦友,是志同道合的同伴,并无男女之情。”
“他心有所属,我亦心有挂念。”
“不会吧?夫人,你心里还记挂着那人?!”雪雁闻言大惊,“可那人早已结婚生子!你怎么还惦念他?”
沈云曦忽地一笑,笑意浅浅:“少年时心动,哪有那么容易忘的?记挂就记挂吧。”
“人生百年,远不只有情爱一事。我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帮助祖父勘定和誊抄完那些古籍。”
雪雁无奈,叹了一口气。她深觉得自家夫人投错了胎,生错了性别。若夫人是位男子,那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兰亭舟不敢让甘采儿选,孟煜同样不敢让甘采儿选。上一世,甘采儿对兰亭舟偏心到没边,那可是历历在目,他如何敢冒这样的险?
而且没谁比他更清楚,十年前甘采儿为何执意与兰亭舟和离。
那是甘采儿误会兰亭舟与沈云曦一见钟情,倾心相爱。她为此既伤透了心,又自惭形秽,终至心灰意冷。
若不是有上两世经历,孟煜本也是如此认为,认为兰亭舟深爱之人是沈云曦。毕竟,不论是才学还是气质,沈云曦与兰亭舟都更般配,而甘采儿与他,则是格格不入。
可谁也不曾想到,兰亭舟真正藏在心底,不惜费尽心机,舍命都要留住的人,竟会是甘采儿。
若是让甘采儿知道,兰亭舟深爱之人一直是她。孟煜觉得,别说自己有两个孩子,哪怕再来十个孩子,都不一定拉得住甘采儿。
甘采儿与兰亭舟少年夫妻,两人之间羁绊太深,他丝毫不敢去赌。
兰亭舟不敢让甘采儿选,孟煜也不敢让甘采儿选,而甘采儿自己,更是不敢选。
当皇后姚玑将陛下的意思暗示给甘采儿后,她一脸茫然。姚玑告诉她,孟煜不日就要返回北疆,一年之内恐不会回来。她让甘采儿趁这段时间,好好想一下,余生要和谁一起度过。
甘采儿整整想了两日,想不明白。
余生和谁过,又要怎么过,是她想选就能选的吗?
倘若孟煜之前是真死,她尚能厚着脸皮呆在兰府,缩在明珠院内足不出户,只求给芙儿争取一个立足之地。
可现在孟煜活着回来了,那她就没立场继续赖在兰府,总不能真给兰亭舟当妾去。若是那样,她有何面目再面对沈云曦?自己岂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
再说,兰亭舟与沈云曦伉俪情深,也不是她想,就能插足的。怕是她真去爬床,也会让兰亭舟一脚给踹下来。
可若要她跟着孟煜......只要一想起卫国公府,她就全身冰冷,如坠冰窖。在她眼里,卫国公府那朱砂红的大门,就像能吞噬人的血盆大口。
卫国公府里有孟老夫人,有梅婉吟,还有崔萍萍等人。自己若回去,不过是区区一侍妾......她不认为自己在她们手中会有什么胜算。
她真是死都不想再踏入卫国公府。
如果有可能,她其实更愿意带着星儿和芙儿回到清水镇,择一小院,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可是孟家绝不可能让她带走星儿,甚至连芙儿她也不能带走。
至今她身上仍有梅婉吟泼的脏水,诬她与卓五有染,说她不贞不洁,还质疑芙儿的身份。
芙儿若跟她离开,就永远洗不清这污名。这也是她为何让孟芙入兰家的族谱,将她记在沈云曦名下的原因。
芙儿跟着沈云曦,做兰府嫡女,远比跟着名声狼藉的她好几千百倍。
甘采儿思前想后,忽觉天地之大,竟无一寸她可容身之地,不由思绪烦乱,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一黑影,撬开她寝殿的窗户,翻身而入。
甘采儿迅速侧身,将身旁的女儿一把抱进怀里。她瞪着不速之客,警告道:“不许再乱点她穴。”
“好,我不点她。”孟煜咧嘴一笑。
下一刻,甘采儿忽觉身子一软,眼前发黑,而后便失去了所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