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宫城仍旧高大巍峨,穹庐阁上,有个年轻的白衣公子闲来无事,登上了阁楼抬头赏月。
繁星与夜空近在头顶,身后渐渐传来脚步声,他听得是熟人,刚刚戒备起来的神经又放下了。
“八弟。”谢珏登了上来,递过来一壶酒:“今日特来感谢你。”
谢谦身形未动,连接下也不肯。
“我不是帮你,我是为了帮姐姐。”
“只要是她想要和她想见到的,哪怕是剜了我身上的肉,我也愿意给。”
谢谦无形当中将他看做敌人,已经很久了。
但谢珏知道,这个弟弟自小本性纯良,哪怕他心中对这个三哥有诸多不满,哪怕他做了武将,他在关键时刻也没有落井下石。
“武阳城第一战,我本意是要引孟昭入城,哪知却是你来。我与簌簌都知你进城是带着目的的,所以对你严加防范,是三哥小心眼了。”
谢珏心有歉意,举起酒壶欲同他相碰。
谢谦却不想与他喝酒,只说:“姐姐非你不可,我虽然生气但也不得不帮她。
若你是个草寇,那她就是压寨夫人,若你是天下之主,那她就是皇后,只要能帮到她,这个出兵的导火索,可以由我来做。”
“所以孟昭与孟大将军陷落,是你有意而为之。”
谢谦点头:“若是仗打起来,西北一脉的驻军是你最大的阻碍,只有我和孟昭都被你捏在手中,舅父才会有所顾虑,他才会败。”
“与西北一战的确胜之不武。”谢珏也坦白承认。
“北元大军南下的确无懈可击,我一直很好奇,你孤身闯入皇宫控制谢晋,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京城,是怎么做到的?”谢谦问他。
谢珏没有明说。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这里是我的故土,那些无辜的人,杀了他们总是于心不忍。”谢珏望向远方,嗓音平稳无波,一点都不像是刚刚胜利取得天下之人。
“杀人也于事无补,母后不可能复生,而我已从云端跌下,那高处,再去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谢谦看他,眸色惊异:“你竟不要做皇帝?”
谢珏说:“我入主京城不是为争夺天下,而是为心中那一团仇火。如今解决了一切,轻松了许多。”
“八弟你心地善良,对人朴实厚道,这朝廷被谢晋污染了多年,正需要你这样的清流去冲洗它的脏污,还大渊朝一个盛世繁华。你能做到。”
谢谦冷眸:“我帮你不是为了皇位。”
“我知道。”
谢珏说:“但你帮簌簌便是帮我,而我已经拥有了全天下最好的她,这也算是我作为兄长,对你最后的补偿。我兵不血刃就拿下京城的底牌,也一并送予你。”
“你少来这一套,好像施舍我一般。”
谢谦语气中还很不忿:“我自问学问行伍哪样都不比你差,我唯一输给你的,就是年龄阅历与那一年的陪伴。”
“是。”谢珏认同。
那一年里,她被萱妃欺辱差点死掉,她被谢晋盯上身份数次都差点暴露。
在谢潇困苦伤心时恰好是他在身边,所以她慢慢产生了依恋。
当一个女人由他引领从弱变强,因他蜕变,与众不同,两个人就会在这个过程中,彼此烙印。
她身上由内而外都是他的气息,即使谢珏不在身边,她再与别的男人接触时,就会显得格格不入,陌生到难以忍受。
爱是扶极而上,深入她的骨髓,令她难忘。
这就是谢珏的高明之处。
冷风吹拂,谢珏看向自己的手掌,大的纹路清晰,但细小的手纹却很杂乱。
“家国大业,手握乾坤,不过是史官笔下潦草的几笔,百年后,甚至不会有人记得我谢珏这个名字。”
“我心怀仇恨,这将会是扼杀大渊朝最锋利的利器,如若我轻轻一划,恐怕更会令王朝气数已尽。”
“所以八弟,就让这一切都止于巴特尔拉格,止于宁王死在武阳城楼的那一刻。我为你扫清了所有的障碍,现在就将这个盛世清明的天下,正式托付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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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新帝登基举行祭天仪式,宫中的晨钟响彻整个京城。
登基檄文又改了一版,万国来朝时,新君冕旒下是一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
谢谦平日里就待人温和,声名俱佳,龙袖一甩登上帝位时,百官虽有疑虑,却也认为此是最好的结果了。
“朕之兄长谢珏,镇守边关,屡有素功,本应顺应天意登顶玉座,然其已于武阳城外自愿出嗣,有太皇太后亲手所书与印玺为证,故禅位于朕。”
年轻帝王的铿锵嗓音传遍整个文德殿,语气不容置疑。
“前祁王谢潇曾犯欺君重罪,然其从政之时为京兆府奉献颇丰,助朕之兄长拨乱反正,统一大业,今功过相抵赦其死罪,钦此谢恩。”
“臣谨遵圣谕。”
作为老臣的刘仲乾垂泪,无论他昨夜如何挽留,都无法留住一个去意已决的人。
正如同他们这些老臣,和跟着谢珏从武阳一路杀回京城的部下们,谢珏也铁了心要舍弃他们,去追寻自己向往的生活。
新帝登基,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从北而南一路的将军死而复生了。
大渊朝已千疮百孔,文官投机钻营满嘴虚话,武官庸碌贪生怕死,本以为新君上位,要花很大一份力气去整顿吏治整顿官场。
可随着战乱解除,朝廷各个官衙恢复运转,原本折在巴特尔拉格手中的大渊将领竟然都一齐进了京。
他们与孟昭父子一样,都是被北元大汗打败之后又关了起来的。
等到危机解除,这些人还是大渊朝的肱骨,谢珏到底是惜才的。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几日后,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孟栖燕由孟太后做主,入主中宫做了皇后。
皇家最看重子嗣与传承,谢谦登基之前虽不得已,十八岁的他却总要面对娶亲。
他娶不到喜欢的人,也无法阻挡女子向往自由的脚步,于是就退了一步,听了颖太后的建议娶了孟家的姐姐。
同样都是姐姐。
孟栖燕俏皮讨喜,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最主要的是,孟栖燕也很爱吃,也很懂得照顾他。
男人是自私的,又是善于伪装的。
谢谦深知这个想法于孟栖燕不公,但这也是为了大局和孟家,为了成全姐姐最好的方法了。
他会一辈子都待孟栖燕好,但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位置,始终都只属于她。
旷野之上,一驾豪华富丽的马车驶出了京城,马车虽然行动缓慢,但难掩主人那轻快愉悦的心情。
年轻的帝王庶务缠身,却还是坚持出来相送。
他问向身旁随行保护的将军:“那东西,可送出去了?”
陆鸣拱手答:“送了,但是三爷没要,臣已悄悄塞给他的随从。”
“知道了,下去吧。”
陆鸣下了城楼,恰巧碰到褚泽有事来找他。
两人跟着谢珏一路打回了京城,陆鸣正式回归殿前司做了殿帅,轻车熟路。
而褚泽爱上了草原驰骋金戈铁马的感觉,不想再回都察院,于是做了正二品的封疆大吏,不日就要前往元郡边境驻守。
元郡这个名字是谢珏取的,北元是给了他血肉重塑新生的地方,这里人朴实热情又能征善战,他答应过老可汗要善待他们。
新君登记之后未有更改,足见信任。
“陛下给了三爷什么东西?”老熟人见面分外亲切,褚泽笑着揉揉鼻子,问他。
“姜姑娘当年拿出的那枚丹书铁券,陛下又还给他们了。”
陆鸣说:“陛下还在平准库里为姜姑娘开具一个账户,无论他们二人云游到了哪里,总有取之不尽的钱。”
“得。”褚泽哈哈一笑:“三爷最忌讳别人说他吃软饭,这回又是。”
陆鸣说:“我打赌三爷不会用那个钱,那丹书铁券也定会被他弃在箱笼里吃灰。”
褚泽竖起大拇指:“我也这么想。”
“其实三爷这么选择,不光有魄力,也很有眼光。”陆鸣补充道。
“的确,纵使三爷含冤受屈,可他转投北元人怀抱,又用这些人南下攻打自己的故国,现在不会有人说,等到来日元郡一旦出现问题,或是再遇上政治动乱,就会有人因此而构陷与他。”
褚泽点头:“那么急流勇退,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亦算是最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