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昭愣愣地看着被熄灭的灯盏,沉默了很久,俏皮道:“这么厉害,再吹一盏呗?”
然后一阵冷气袭上她的后脑勺,仿佛有人朝她的脑袋扇了一巴掌,轻轻的。
李云昭摸了摸脑袋,缓缓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已经落下两行泪。
“对不起……”
她的声音一度哽咽,因不能哭出声,咬牙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从手指缝隙中流淌而过,汇了满手湿润。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心有亏欠,觉得愧对。
初卯时,天光未亮,萱南长公主歇了一会儿,就来操持皇太后的后事,准备入殓。殿外的宫女们动了起来,李云昭退出殿外,深深地低着头,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回到宁远王妃的身边。
她是生面孔,这里没有宫女认识她,夜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能蒙混过去,但若天亮了,总有人会发现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宫的宫女,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宁远王妃见她回来,并未置喙一言,只是让她休息片刻,等天亮宫门开了就带她出宫。
李云昭坐靠在凳子上小憩,听着宫女们布置灵堂的微弱动静,整个人似被抽掉力气,沉默地坐着发呆。
天亮后,后宫所有的妃嫔都来了,穿白戴孝,无论是否真的伤心,都跪在殿外哀悼抽泣,隐隐约约的哭声,叫人不忍耳闻。
李云昭低着头,跟宁远王妃在悲哭哀悼中,离开慈宁宫。
回到侯府的时候,李云昭才下了马车,转头撞见马衔从侯府门口出来。
马衔有些奇疑地看了她一眼,浅淡的瞳孔中,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探究,但很快就被他敛去。
“夫人。”
李云昭颔首点头,并未言语,从他身旁侧身而过。走到桥廊时,汤予荷正站在桥上,远远地望着她,眉目如远山,空蒙雾色,带着悲天悯人的愁色。
李云昭走到他跟前,没有说话,沉默将脸颊靠他的胸口,慢慢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她疲倦至极,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任由风儿将她带到哪里,无所谓落于何处。
手掌轻抚她的后脑勺,汤予荷也没有开口,无言地让她依靠了一会儿,便弯腰将她抱起,带回房间。
室内温暖和煦,带着梅花淡淡的寒香,才进入其中,便让人感觉回到了安心踏实的地方。汤予荷将她放在床榻上,帮她脱下外衣和鞋袜。
李云昭垂着眼眸,安静地坐在床沿边,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鼻子眼睛泛红,看起来憔悴可怜,额前有几丝碎发粘在了她的肌肤上,像是被泪水沾住了。
他伸手慢慢撩开,用热水绞了巾帕,温柔仔细的替她擦脸、洗手。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喝点粥?”
李云昭沉默片刻,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喑哑,闷声闷气,“要,饿了。”
“好。”汤予荷让她靠在软枕上,将柔软的锦被扯到她身上盖着,“我叫人送来。”
过了一会儿,知春端着粥膳和一碗伤寒药来。她瞧着李云昭的脸,眨了眨眼,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
皇太后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出来。
汤予荷从托盘上端过香稠的淮王鱼肉粥,对知春道,“你先下去吧。”
知春点头,又看了看李云昭,见她脸色平静,看起来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节哀的话说出来不合时宜,只好转身退下。
汤予荷吹了吹粥上的热气,用勺子搅动一下,递到李云昭面前,询问道:“自己能吃吗?”
李云昭伸手接过,没有言语,她昨晚没吃晚饭,在宫里只囫囵填了两块糕点,确实饿得难受了。
张口一勺一勺吃着粥,十分认真专注,心无旁骛。
长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很乖觉斯文。李云昭这个人,看起来好像能轻易接受生死别离。
在她少年的时候,一口气送走父亲和恩师和大元帅,她也曾是这样的,甚至比此时还要淡定。
朝臣们都觉得她不同寻常,似乎不管面对多大的滔天的悲痛,也无法动摇她片刻。
但是无人能懂,沉寂的深深的潭水下,有多少旋涡暗流涌动,隐忍的面容中,能藏着多少无法诉说的哀愁。
汤予荷就坐在她旁边,只是陪着她,等她将一整碗粥都喝光了,顺手接过空碗,又将一碗预防伤寒的汤药递给她。
李云昭捧着药碗看了看,就在汤予荷要开口劝时,她没有犹豫,仰头就将汤药灌下了。
汤予荷拿着手帕替她擦了擦嘴,像照顾不能自理的伤患一样,体贴入微地扶着她躺下,掖好被子,哄孩子似的轻声道:“睡吧。”
她很安静的躺着,但只是看着床帐,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昭昭。”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伸手捋清她鬓边的发丝,低声劝道,“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好不好?不要忍着。”
“不好。”李云昭摇了摇头,闷声闷气的说,“哭过了,不想哭。”
哭起来实在是太消耗力气和精气神,她觉得自己特别的累,许是很久没有哭了,流了几行眼泪,眼睛又干又涩。
汤予荷蹙眉望着她,垂下眼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睡吧,你在宫里定然没合过眼。”
李云昭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眼睛布满血丝,便知道他大约是没睡好,或者压根也一夜没睡。
“你呢,你不困吗?”
她往床榻里边挪了挪,将外边的位置让给他。汤予荷就点点头,脱了外衫挨着她躺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房内寂静,连铜炉中的炭火也烧得静悄悄,过了许久,李云昭依旧没有睡着。
过往许多画面在脑中闪过,她翻了个身,想了许久,忽然开口。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走上朝堂,下朝后刚回到寝宫,就看见她坐在那里等我。她第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她骂我,训斥我,说父亲和我都疯了。我不服,跟她顶嘴,她就用戒尺打了我的手掌。”
“我被她打成那样,连笔都握不了我都没哭,她竟然好意思哭,还要我认错,要我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讨厌她,我努力做的一切她都不当一回事,那她说的话我也不想听,越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
她越说声音越哑,眼睫湿润,有一行清泪划落鬓角的乌发中。
“大到她叫我学琴棋书画,我偏要纵马骑射;小到她叫我喝汤,我偏要吃菜,一口汤也不碰……我从来都不听她的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惦记我?我活着回来,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见她,和她相认……我有什么好的,值得她那么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