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问琴吧。”
萧昀凌引着众人来到侧室,阮眠霜从朝窗棂外望去,只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折通幽。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给这庄严的府邸增添了几分静谧与神秘。
檀香在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腾,萧昀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书房东侧的湘妃竹帘半卷,将暮春的日光滤成细碎金箔,洒在阮氏姐妹并蒂莲纹的裙裾上。
“此琴名唤‘漱玉’,是前朝制琴大师雷威用百年桐木所斫。“萧昀凌示意侍女揭开琴囊,古琴漆面在斜阳下泛起冰裂断纹,“阮姑娘擅可会弹《胡笳十八拍》?“
“民女略懂。”阮妙文垂首,指尖触到琴弦的刹那,先前刻意收敛的气势陡然一变。她左手吟猱间,蔡文姬的悲怆化作大漠孤烟,右手滚拂时,千军万马的蹄声震碎玉门关的月光。当弹至第十三拍“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时,琴弦突然发出裂帛之音。
“殿下恕罪!“阮眠没想到妹妹会出现这种失误,若是力道再重些,说不定损坏了雍亲王珍藏的古琴。她惊呼着上前,云鬓间的茉莉银簪却不慎勾住琴穗。她慌忙去解时,萧昀凌已伸手托住那缕将要坠地的流苏。
两人的手指在朱红琴穗间交错,男子掌心残留的墨香与女子袖中四合香纠缠成暧昧的丝线。
“无妨,这把琴……”萧昀凌的声音忽地凝滞。雅室的帘幕不知何时落下了,在烛火暖黄的光晕里,阮眠霜耳后那颗朱砂痣宛如雪地里绽开的一株傲然的红梅。
阮妙文敏锐地捕捉到姐姐瞬间绯红的耳尖,故意将余音拖长半拍。琴尾的龙龈在她发力下微微震颤,最后一个泛音如银瓶乍破,惊醒了怔忡中的两人。
“好个‘拍起边关月,弦收塞上云’。“萧昀凌松开琴穗,指腹不经意擦过阮眠霜的腕脉,“只是这第十三拍本该用‘跪指’技法,姑娘为何改用‘搯起’?“
“民女以为,“阮妙文抬眸直视雍亲王,“文姬归汉虽是幸事,但母子永隔之痛,比身在胡地更摧心肝。跪指太过恭顺,不若搯起时那声呜咽,道尽人世不得已。“
萧昀凌微微点头,余光瞥见阮眠霜正在案角默默重系松脱的琴穗,葱白手指翻飞如蝶。
阮妙文走到古琴前,轻轻坐下,抬手轻抚琴弦,调了调弦音。片刻后,她手指轻拨,悠扬的琴音便在书房中响起。那琴音如潺潺流水,时而舒缓,时而激昂,似在诉说着一段动人的故事。
萧昀凌微微闭眼,静静聆听着琴音,神情专注。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这琴音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一旁的阮眠霜,目光却不时地落在萧昀凌身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琴音继续流淌,阮妙文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之中。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是她内心的倾诉。而萧昀凌,也在这琴音中渐渐忘却了外界的纷扰,仿佛置身于一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
只有阮眠霜神色复杂——怎么半途换了曲子?
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点头:“妙文姑娘的琴艺不错,琴音清婉,意境深远。”
阮妙文起身福身,垂眸时,余光在阮眠霜和萧昀凌身上游走,举止却挑不出毛病:“多谢殿下夸奖。”
阮眠霜犹豫了一下,按照目前的形势,阮妙文作为间客潜入女子书院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既然大势不可改,不如顺水推舟。
她牵起阮妙文的手:“妹妹这些天练琴辛苦了。”
萧昀凌微微诧异,没想到阮眠霜居然改变了态度。他拿起一旁案几上摆着的毛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诗:“阮姑娘,把这首诗誊抄一份。”
阮妙文接过毛笔,微微凝神,便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她的字迹娟秀工整,没有太多特色,称不上差,甚至可以夸一句“赏心悦目”。但就是这种字,平庸到找不出夸赞之词。片刻后,一幅书法作品完成了。
萧昀凌微微点头:“不错。字迹工整,笔力不凡。”
萧维雪记得皇叔的字顶好看,能得到这批语,阮妙文的字或许写得挺好?她凑上前一看,只觉得脑门飞过一排乱叫的乌鸦。
原来,皇叔也会睁眼说瞎话。
“接下来画菊。”似是感受到萧维雪那质疑的眼神,萧昀凌也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急忙将案头青玉笔洗推至阮妙文面前,墨汁在宣德窑瓷器中晃出细碎波纹,“本王最爱秋菊傲霜之姿。”
阮妙文指尖微颤,书院里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女夫子喜欢画菊,她也得了几分真传。
“我的运气真好!”阮妙文欢快地想着,前些天义母特意为她用凤仙花汁染的指甲,此刻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橘红,恰似重阳节开得最盛的龙爪菊。
她强压下心头狂喜,故作镇定地福身:“民女献丑了。“
砚台里刚研磨好的松烟墨被调入赭石,笔锋蘸取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阮眠霜正要取水丞为妹妹添水,萧昀凌却先一步示意侍女端来一盆温水。温水注入砚台的刹那,清苦药香混着墨香在室内弥漫。
“墨分五色,最忌呆板。”阮妙文自言自语着,狼毫在宣纸上扫出嶙峋枝干。手腕轻转间,一朵重瓣菊在秋风里舒展,层层叠叠的花瓣竟用深浅七种墨色晕染。当画到第三朵时,笔锋突然在花蕊处顿挫,藏锋处勾出个极小的“卍”字符。
萧昀凌瞳孔微缩。这个佛家符号出现在菊花芯里,与昨日暗卫呈上的密报不谋而合——女子书院后山确实有座荒废的尼庵。他装作俯身细看,月白广袖扫过阮眠霜腰间禁步,玉环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此处用笔倒是新奇。”他指着花蕊,“倒像是......”
“像是金丝菊未开时的骨朵。”阮眠霜突然接话,指尖点在了宣纸边缘。她腕间沉香念珠垂下的流苏正巧遮住那个隐秘符号,“殿下莫不是忘了,我妹妹曾在江南女子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有些习惯还没改。”
阮妙文抿唇暗笑。
这手“花中藏字”的绝技居然消除了姐姐与她的微妙隔阂。
笔锋游走愈发肆意,在菊叶背面悄悄添了几道锯齿。
萧维雪凑近细看,忽然“咦”了一声:“这菊叶——”
“郡主有所不知,”阮妙文笔尖蘸取石青,在叶脉处轻轻一点,“此乃西域传来的异种菊,唤作‘金甲将军’,叶片天生带刺,能祛邪祟。”说话间又完成两丛。
萧昀凌突然伸手按住宣纸,指尖正压在一朵半开的菊花上:“此处留白太过刻意。”他另取紫毫,蘸取朱砂在留白处添了一只墨蝶,蝶翼纹路竟与阮眠霜昨日衣襟上的苏绣暗纹如出一辙。
“殿下妙笔。”阮妙文看着墨蝶停留处,故意添了一朵忍冬花。最后一笔落下时,窗外忽然卷进阵秋风。画中墨菊随风摇曳,那只朱砂蝶竟似要破纸而出。阮妙文搁笔时指尖微抖,一滴墨汁坠在右下角,被她顺势晕染成块玲珑山石。
“好个‘宁可枝头抱香死’。”萧维雪忍不住惊叹这花的精妙,竟生出了把画收藏的冲动,“你这菊是跟着书院夫子学习的,诶,这般灵动的画技,却没有广为流传。那些女子一生被困在笼中,真的太可惜了。”
阮妙文轻轻叹了口气,微微颔首表示认同萧维雪的观点,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惋惜与感慨:“县主姑娘所言极是,在那书院之中,我见过不少有才华的女子。她们或能诗善画,或精通音律,可却被束缚在书院里,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
“她们没被送去青楼?”萧昀凌诧异,这个消息和现有的情报截然不同,他忙追问,“快细说。”
“这些女子极少。”阮妙文没想法他们会对个例好奇,便解释,“她们虽有才情,但容貌有瑕,又被家人嫌弃,就只能在书院当夫子。”
“阮妙文脑海中浮现出书院里那些女子的面容,有的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有的则隐隐透着不甘。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说道:“在书院时,我曾遇到一位容貌有损的女子。她的诗词才情极佳,出口成章,对世间万物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可她却只能在书院的一方小天地里,每日重复着枯燥的学习,无法将自己的才华展现给更多的人。”
阮眠霜补充:“科考也不允许面容有损之人参加。”
萧维雪误解其意,转身看向阮妙文,眼中带着好奇:“那女子可曾想过反抗,或是争取自己的机会?”
阮妙文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她何尝不想,可在这世俗的规矩面前,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只能将自己的梦想和才情深深埋藏在心底,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种压抑的生活。”
“这世间对女子的束缚实在太多了。”萧维雪忍不住感慨道,“就像我,虽身为王府之女,看似享尽荣华,可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遵循那些繁琐的规矩,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萧昀凌见安阳扯远了,又把话题掰了回来:“阮姑娘的意思是,科考应该允许面容有瑕之人参加?”
檀香在青铜博山炉中打了个旋,萧昀凌指尖轻叩墨菊。
“皇叔可记得前朝永昌三年的科场案?”萧维雪突然开口,腕间沉香念珠滑落两粒,“当年有位举子因跛脚被除名,后来却在陇西治水时发明‘鱼鳞堰’,救了三县百姓。”萧维雪正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珊瑚珠子,“皇叔可知,去年整顿河工,陛下就采用了改良的鱼鳞堰!”
萧昀凌的玉扳指在青瓷茶盏上磕出清响。
“残缺未必不美。”阮妙文看到博古架上摆着许多种宣纸,有一张格外的眼熟。她忽然将其抽出,蘸墨在宣纸上勾了幅《病梅图》,虬曲枝干间点点红萼,“太祖曾言‘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可若因喜爱曲梅就斫其正枝,岂非本末倒置?”
阮眠霜凑近细看,发现病梅根部竟用蝇头小楷抄着《礼记·王制》篇。阮妙文还没抄完,阮眠霜先一步想到了,“瘖聋跛躃者,各以其器食之”,她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前朝还许盲人任乐官呢!”
“诸位可知‘器’字何解?”萧昀凌突然用朱笔圈住画中梅枝,墨梅竟在他笔下化作盘错的刑具,“《周礼》载‘刖者使守囿’。”
“不,所谓‘各尽其能’,不过是把残缺当枷锁。”萧维雪打断皇叔的发言,身为女子,她更明白,这个世道是如何用礼制规训她们,“这一切都是在逼我们顺从!”
“臣女可否借殿下的《山河堪舆图》一观?”阮眠霜突然福身。
萧昀凌不明所以,让侍从从书房取来舆图。待图纸铺开,阮眠霜以朱笔勾勒出大梁边境线:“北狄擅骑射者多罗圈腿,西羌最好的锻刀匠是独眼——若按我朝旧例,这些‘残缺’的蛮夷早该绝迹了。”
萧昀凌眸光一滞。他没有率军打仗过,但听常旭讲过那个独眼匠人。那人打造的弯刀能劈开三重锁子甲。
阮妙文也拿起笔,用宣纸拓在舆图上,在边境线上画满残缺的菊花。
有的少瓣,有的缺叶,却朵朵指向中原。
“好个‘菊残犹有傲霜枝’!”萧维雪拍案而起,发间金步摇缠住了画纸。
阮眠霜冷声道:“《黄帝内经》有云‘形有所缺,神有所全’。我曾听闻太医院现存三百四十九例残缺者脉案,其中擅百工者占七成有余。”
“科考选的是治世之才,非选美大会。“萧维雪掷地有声,惊起满庭雀鸟,“我王府先祖当年若因战伤被褫爵,如今谁能镇住蒙军?”
“殿下可知,民女这幅《病梅图》用的是何纸?”阮妙文突然撕开画纸夹层,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手印,“女子书院后山有种残瓣菊可制澄心堂纸,这些掌印是采菊姑娘们烙下的——她们要用残缺的身世,造你们这些达官显贵眼中最完美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