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养心殿内,除了窗外偶尔的几声蝉鸣声,便是屋内冰块融化的嘀嗒水声。
年世兰陪着皇上,安安静静。
她拿了书册在一旁看书,看得昏昏欲睡时,便会起身来,走到皇上身侧,为他磨墨。
转眼,都快到人定时分了。
眼看着书册上头的字跟蚂蚁爬似的令人难受,年世兰好几次都想歪着身子就这么在贵妃榻上睡过去。
终于,不知何时,皇上走到了她身侧来。
“困了?”
声音是温柔的,带着少许的笑意。
年世兰本就迷迷糊糊,听见这声音,一睁眼,闯入眼睛里的,便是皇上身上的明黄色。
“皇上?”
年世兰眨眨眼,看看皇上,又看看不远处的书桌。
唔,她睡着了?
年世兰有些不好意思,将书册丢到一旁,起身问道:“皇上可是要磨墨么?臣妾这就去帮……”
她说着,就预备着朝着书桌走过去,皇上在这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道:“不是。”
“政务已经处理完了。世兰,你都这么困了,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
处理完了?
年世兰这才回头望了望。
只见窗缝外头,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了,确实已经很晚了。
“臣妾在看书呢。”
年世兰有些不好意思,皇上这是逮住她犯困了呢。
“还说看书?”
皇上听得就是一笑,道:“朕方才抬眸瞧你的时候,你的脑袋瓜子,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呢。”
小鸡啄米?
年世兰想了想那画面,不免忍俊不禁。
她才不是小鸡呢。
“臣妾没有。”
年世兰仍是否认着,说道:“倒是皇上,趁着臣妾不注意的时候,怎的偷偷瞧臣妾呢?连政务也不好好处理了。”
“那还不是怪你么。”
皇上心情似乎颇好,也和年世兰调笑了起来,说道:“红袖添香呀。有你这么一个美人儿在朕的身边,朕如何能静下心来处理政务呢?”
啧。
男人说起甜言蜜语来,果然是能唬人的。
年世兰在心中如是想着,还是决定配合一下皇上,索性也放软了语气,说道:“臣妾不肯去睡,也不过是想等皇上罢了。”
“等皇上什么时候忙完了,就能陪臣妾说说话才好呢。就是等呀等呀,始终等不到皇上……”
说到这儿,年世兰都委屈了起来。
这有什么法子呢。
皇上心里那杆子秤,还是很明朗的,政务最重要,就像……皇上似乎喜欢她,却不会为了她,给年家留多少情面。
“朕这不就来陪你了么?”
皇上说着,又问道:“等了这么久,饿不饿?朕叫苏培盛去准备一些夜宵过来吧,陪你吃些东西。”
“是有些饿了。”
年世兰粲然一笑,又嘀咕道:“皇上也忒坏了。这么晚了还拉着臣妾吃东西,真真是要吃得愈发胖了。”
“胖?”
皇上伸手过来,一揽年世兰的腰,轻轻捏了捏,就道:“朕倒不觉得,世兰你永远还是这样好看。”
好看。
当然要好看了,如今的她,不好再拿家世出来显摆,自然只能将这张脸,拾掇得愈发令皇上喜欢才行。
说笑了一阵,苏培盛很快端了夜宵进来,都是简单的小吃,酒酿丸子和酥饼什么的,大晚上的,也不适合吃得太油腻。
偏巧。
夜宵才放在桌上,苏培盛前脚出去,后脚他又敲了敲门。
皇上刚坐下准备拿勺子呢,一听见苏培盛又敲门,不免蹙眉,不悦地问道:“又怎么了?”
“皇上……”
苏培盛声音有些迟疑,说道:“余答应,在外头求见皇上呢。”
余答应?
余莺儿?
年世兰稍微怔了怔,有些意外。
说起来,自从余莺儿因为太过嚣张,不顾身份,以下犯上欺凌了安陵容,被褫夺了封号,降为答应以后,她就失宠了。
她失宠的同时,淳常在代替了她,成为了宫中的新宠,而淳常在与甄嬛交好,两个人又同住在碎玉轩里。
这阵子,宫里头风头最盛的地方,便是翊坤宫和碎玉轩了。
至于余莺儿?
她失宠以后,年世兰便没怎么再关注过她了。
毕竟么。
就连她的主子,皇后,现如今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恐怕也是没工夫去管余莺儿了。
余莺儿自己倒好。
失宠这么久了,想必日子不好过,现在这是来求皇上怜悯了么?
大晚上的,也真是不容易。
想着,年世兰便“啧”了一声,假装拈酸吃醋,实则不屑道:“余妹妹这是想皇上了呢。”
“这么晚了,想着皇上多半处理完了政务,巴巴地就过来找皇上了,皇上可要见一见余妹妹么?”
皇上似乎早忘了余莺儿这个人了。
她的得宠,不过也是平平,起初一波三折的,后来又出了那样多的事情,早磨得皇上没什么耐心了。
现在又听年世兰这么说……
“不见。”
皇上也有些嫌弃了起来,对着苏培盛,就斥责道:“你这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连这种事也拿进来问朕么?”
“没瞧见朕在和贵妃一起用夜宵吗!?”
言下之意就是……
余莺儿这样的,下次再来,拦住就行了,都不必跟他说!
“是!”
苏培盛被骂得脸色稍微难看了些,当即就转身出去了。
他一走,年世兰盈盈一笑,道:“皇上真是狠心呢。余妹妹这么晚过来,连面儿都不见一见的。”
“不过说来,她之前犯下大错,如今悔过这么久了,也不晓得认清楚过错了没。”
“哼。”
提起那件事,皇上显然是不高兴的,年世兰想来,这当中,应该也还有淳常在撒娇撒痴的缘故。
淳常在越得宠,皇上想起那天晚上淳常在可怜兮兮找上门来求他做主时候的模样,他便会愈发疼惜。
自然。
对余莺儿,皇上也就愈发厌恶了。
“原先她觉得率真,后来才觉着,性子着实是低劣了些。到底是宫女出身,家世太低,规矩学得也不好。”
皇上有些看不起余莺儿了。
“宫女出身又怎么了?”
年世兰听得倒不是很满意,撇撇嘴,就道:“哪怕是宫女出身,也有品行端正、有学问的。”
“臣妾的颂芝不是就很好么?”
皇上一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宫女出身,他的生母德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又何尝不是宫女出身呢,但……
他和他的皇额娘之间……
想起那一层枷锁,皇上心中愈发闷闷了起来,终究是不愿再说这个,只是敷衍道:“颂芝是不错的。”
“她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服侍得倒是不错。”
“是呢。”年世兰点点头,说道:“臣妾便想着,等颂芝到了年纪,就给她许配一个好人家呢。”
“先说好,到时候无论是侍卫还是什么的,皇上可都要开金口,给颂芝赐婚呢。”
年世兰觉得,她以前是有些对不住颂芝的。
她为了自己的需求,要颂芝承宠,颂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回……
她想,离开这后宫,对于颂芝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好。”
皇上答应了,他眼里,其实是有一闪而过的意外的。
他从前呀,觉得年世兰对底下人固然是好,但那种好,都是年世兰自己以为的好,她没为他们想过太多。
现在瞧着……
年世兰,也是成长了。
“皇上,娘娘,奴婢……”颂芝自己倒是有些犹豫,红着脸,说道:“奴婢还想多伺候娘娘一阵子呢。”
“没事儿。”
年世兰含笑,道:“左右也还有几年,不急。更何况,你哪怕嫁了人,想回宫见本宫,那也是成的。”
一听还能回宫,颂芝这才点头笑了,道:“是。奴婢哪怕嫁了人,那也是娘娘的奴婢,是要时时刻刻回宫伺候娘娘的。”
“你呀。”
年世兰不由的摇头。
她倒是盼着,颂芝能享清福呢,还回来伺候她做什么呢?
年家又不差那点儿银子,她也更不会亏待颂芝,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颂芝待她的一番情意罢了。
说了会儿话,年世兰也吃了两口酒酿丸子了,原以为,今天晚上用了宵夜,她再陪皇上歇息着,这天晚上也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
养心殿外头,传来了唱曲儿的声音。
曲子,是雅调,声音不大,但能听得出来,里头的情意婉转,令人动容。
年世兰听得凝眉。
声音,是她熟悉的,便是余莺儿的声音了,而这歌喉语调,她同样熟悉,可不就是从前安陵容在受过皇后调教以后的唱腔么?
说来,安陵容两度得宠,都是因为歌喉,但显然,她头一回得宠,比第二次,那是差远了。
年世兰也曾疑心过。
那歌喉的差距,有些,却不至于这样大,为何后来经过皇后调教,安陵容会那样得宠?
如今。
这个疑问,年世兰还没弄明白呢,同样的唱腔,余莺儿又唱了出来。
“这夜半高歌的,倒不合规矩。”
年世兰撇撇嘴,试探了皇上一句,想看看,这曾经就令皇上很是喜欢的歌喉,如今换了个人,还是否会令他心驰神往。
“这个时辰了,余氏在养心殿外唱着,也不怕打扰了宫里人休息么?皇上叫她走,她还不肯走。”
皇上不吭声。
他只是望向门口,眼神直直的,不知在想什么。
得。
看见皇上这个样子,年世兰什么都懂了。
余莺儿的歌声,吸引了皇上的注意力!
是皇后!?
年世兰心头一凛。
余莺儿沉寂这么久,她原以为不会再翻身了,更何况,余莺儿先前的愚蠢表现,若是换做从前的自己,都未必会再扶持。
顶多不过,是利用她,再去加害一遍自己不喜欢的人罢了。
皇后却不同。
她这是,又暗中帮了余莺儿么?
这老妇!
是自己疏忽了!
她在令绘春蛊惑齐妃的同时,还偷偷做了这件事,这样隐蔽,使得自己都不曾察觉。
一首曲子唱完,皇上终是叹了口气,那直勾勾的眼神也收了回来,对着门口守着的苏培盛,就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是。”
苏培盛颔首,开了门。
门外,眼里挂着泪珠,一脸楚楚可怜的余莺儿,就这么款款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