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觉很奇妙……像是一首只有濒死者才能听见的黑暗交响曲。大多数人无法向生者传递这种体验,就像二维生物永远无法理解三维世界的全貌。于是文学作品中那些关于死亡的描述,总是裹挟着太多诗意的想象与哲学的隐喻。
但对陈树生而言,死亡从来不是抽象的哲学命题,而是刻在每一寸肌肤上的具象记忆。那不是干净利落的终结,而是某种缓慢的、粘稠的降解过程——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被树脂一寸寸吞噬。
此刻站在指挥室的防爆窗前,陈树生突然又闻到了十五年前东欧战场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硝烟味,而是混合了血腥、腐肉、排泄物和锈蚀金属的致命鸡尾酒。他的鼻腔黏膜仿佛再次被那种气味灼伤,喉间泛起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
记忆中的泥浆具有诡异的生命力,像某种原始生物般缠绕着他的军靴。那些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弹片残骸、碎骨和不知名的组织碎片,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每一步都需要与这摊\"活着的泥泞\"角力,仿佛整个战场都在阻止他活下去。
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刺痛,某种神经性的条件反射让他的听觉突然敏锐起来。不是现在指挥室里空调的嗡鸣,而是记忆中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那种声音像是用铁钉刮擦玻璃,又像是濒死者的最后一声哀嚎。随后是爆炸的冲击波,将人体像破布娃娃般抛向空中。陈树生至今记得那种失重感,仿佛灵魂已经提前脱离躯壳。
最清晰的还是弹片嵌入左肩时的触感。那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灼热的异物感,就像有人把烧红的铁签插进肌肉组织。与之形成诡异对比的是血液涌出时的温暖,像冬日里突然打开的热水管,带着生命最后的慷慨馈赠。
但这些肉体创伤都比不上精神层面的撕裂。
看着战友们在眼前变成残缺的肉块,听着无线电里一个个消失的呼号,那种感觉就像有人用钝刀慢慢锯开你的灵魂。
每个夜晚,那些死者的眼睛都会在梦境中睁开,无声地追问着\"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这具躯体上的伤口可以愈合,但那些被战火灼伤的神经突触,却永远保持着异常的敏感度。
陈树生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在基地冷白色的灯光下,掌纹的沟壑像是干涸的河床,记录着无数场没有降水的旱季。
手掌表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伤痕,皮肤组织完成了完美的再生。
但那种被战争机器缓慢碾碎的痛苦,却如同放射性同位素般渗入了记忆的骨髓,半衰期长得令人绝望。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肌肉的痉挛,而是神经末梢对那些已不存在伤口的记忆性疼痛。
每一个夜晚,当他的眼睑以0.5米\/秒的速度闭合,视网膜上的视紫红质开始分解时,那些画面就会如量子纠缠般同时浮现:残缺的肢体断面露出森白的骨茬,空洞的眼眶中爬满蛆虫,被硝烟熏黑的年轻面庞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愕。
这些影像的像素高达8K,每一帧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清晰度。
这便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感觉……并且永远无法摆脱。
就像被植入脑中的芯片,即使用最精密的手术也无法取出。
那种经历不会像弹片那样被外科器械取出,它只会像纳米机器人般,一点一点地蚕食人的灵魂基质,将情感神经递质转化为冰冷的化学废料。
那种磨灭的感觉,精确得如同实验室里的粉碎流程。
先是把人放入情感离心机,以转\/分钟的转速分离出所有脆弱成分;再投入记忆研磨机,把每一段温情都碾成小于50纳米的粉末;最后通过道德筛网,只留下符合战场要求的冷酷颗粒。
整个过程就像古罗马的磨盘刑,受害者能清晰感受到每块骨头被碾碎的顺序——先是较软的趾骨,然后是坚硬的股骨,最后是保护着心脏的肋骨。
最残酷的是,在这个粉碎过程中,人的意识始终保持99.9%的清醒度。
前额叶皮层的神经元以全功率运转,将每一秒的痛苦都编码成高保真的记忆数据。灵魂被揉碎的声音,就像玻璃在钛合金压力下逐渐裂变的声响,清脆而绵长。
这种磨灭无法用任何物理屏障抵挡,武器对记忆幽灵无效,防弹衣挡不住往事的流弹。
“但具体是什么,我真的说不准。”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了少女的身上。少女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陈树生衣服的一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本能的反应……她的灵魂依然等待着唤醒。
“一些……”陈树生顿了顿,目光在少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又移开。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对于少女的某些猜测,他其实是很不确定的。
虽然同样都是野兽,但少女的眼眸却跟自己当时是不一样的……那种纯净,那种毫无杂质的眼神,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距离感。
他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过那样的眼神——纯净、空洞,仿佛与世界隔绝。
那时的他,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眼中只有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世界的戒备。
然而,少女的眼神却不同。她的纯净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无辜,像是从未被世俗的尘埃沾染过,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虽然同样的纯净,没有任何的杂质……但纯净也是分种类的。”陈树生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格琳娜解释。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仿佛在试图用语言去捕捉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格琳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期待,仿佛希望他能揭开少女身上的谜团。然而,陈树生却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的猜测终究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作为支撑。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武断而误导格琳娜,更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的纯净,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仿佛她的灵魂从未被世俗的尘埃所沾染。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像是一汪未经风浪的湖水,映照着天空的蔚蓝与云朵的柔软。
然而,这种纯净并非源于对世界的深刻理解,而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任何认知。
她的存在,像是某种哲学命题的具象化——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个问题在书本上争论了千百年,但她的存在却似乎给出了另一种答案:善恶、好坏,这些概念对她来说,根本不存在。
如果一个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与周围的环境完全隔绝,没有任何接触,或者从诞生的那一刻起,身体就已经完全发育成熟,那么她的世界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她不会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只会基于一个最简单的原则:生存。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痛了就逃——一切行动都完全遵循最为原始的身体本能,像是某种被编程好的机器,执行着最基本的指令。
她的行为,与婴儿无异。婴儿饿了就哭,身体不舒服了就哭,而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身体的本能。
对于婴儿来说,哭是唯一表达自己需求的方式,他们不会考虑周围人的感受,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合理。
他们的世界,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复杂的色彩,只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然而,少女的存在,却比婴儿更加复杂。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成熟,拥有成年人的力量与能力,但她的心智却依旧停留在最初的状态。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美感,但同时也透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冷漠。
她的眼神中没有对世界的渴望,也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
她饿了,便会寻找食物,无论是从树上摘下的果实,还是从地上捡起的残渣,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
她的动作迅速而精准,像是某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本能。她不会考虑食物是否干净,是否美味,她只知道,吃下去,才能活下去。
她困了,便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的睡眠深沉而安静,没有任何梦境,也没有任何思绪。
她的呼吸平稳而规律,像是某种自然的节拍,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起伏。
她痛了,便会迅速逃离,无论是来自外界的威胁,还是身体内部的不适,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避。
她的动作敏捷而果断,像是某种被激发的本能,驱使着她远离危险。
她的世界,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也复杂得令人难以理解。
她不会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也不会在意自己的选择是否合理。她的存在,像是一种对人性本质的挑战,让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些被奉为真理的观念。
她的纯净,是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美,但同时也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冷漠。她的存在,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本能与欲望。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无声地提问:如果剥离了所有的社会规则与道德约束,人类的行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毕竟婴儿也没有其他的手段来获取食物了。
而少女,此刻的状态就有点类似于这样的状态……只是身体上的能力告诉少女,她有的是其他的办法和手段来或许让自己吃饱穿暖的手段。
至于哭泣这个选择,才少女有了能力之后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选择了。
这便是少女的眼眸所展示出来的信息,她的纯净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周围的认知浅薄到跟婴儿一般,就跟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一般,所有的行动思维方式都是遵循着这套逻辑的。
虽然可能因为少女自身的一些经历而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这种野兽的思维,但人之所以是人,除了外形上的不同之外,更多的都是后天的教育与塑造。
如果没有这些,那么人跟野兽也没有行为上的多大差别。
而自己那时候眼神当冲的纯净,则更是类似于一种思维上的停滞……一种原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被彻底击毁之后的样子。
纯净,但是一种被动的野兽……被击碎的思考能力,最后所总结出来的,是适应环境快速的建立出一套可以适应周围环境的方式,作为生物的本能,其首要的目标是确保个人的存活,让自身的存在能够存活下去。
而在这样的标准下,纯净的野兽自布满了血土与骨泥的战壕当中站了起来,踩着被炮火与爆炸彻底撕烂随后彻底交融在一起的尸体与泥土,面对敌人的子弹与炮火,迎着亮闪闪的刺刀与烈火,沉默的发出了野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咆哮。
用敌人的鲜血,用杀戮来作为自己身为野兽开端的第一次见证……以此来作为一个纯粹的见证。
从哪怕世界上最为恐怖的炼狱,从相互屠杀与磨灭彼此的战场上诞生的野兽,也必然用同样的方式来回馈整个世界。
“不过你怎么认为她是流浪的?”陈树生很不解,他感觉格琳娜应该不是缺少这部分认知的才对……流浪汉为什么都是男的并且都是非常丑陋的?
这句话实在是不需要任何过多的解释了,就算不是女的……那些长得帅的男的要是在大街上流浪被人给盯上的可能性都不太小。
更何况是漂亮的小姑娘了……弱肉强食,这个世界的基调依然没怎么变。
“我以前就是。”格琳娜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手指轻轻敲击着金属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眯起眼睛,目光像探照灯般在格琳娜身上来回扫视——从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到光洁的皮肤,从匀称的身材到那双保养得当的手。
在这个世界上,他见过太多流浪者留下的痕迹: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球、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或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警惕性,就像被烙铁烫过的动物。
“这实在是没看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困惑,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护目镜的镜腿。
“我见过从街头爬出来的也见过城市荒野求生的,也见过最终沦为行尸走肉的失败者。但像你这样的……”他的目光停留在格琳娜的脖颈处,那里没有长期营养不良者常见的甲状腺肿大。
即便是痊愈过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