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时日里,观柔的日子倒是过得轻松了些。
每日早晨起来,她都要喝一碗那只被梁立烜牵来的紫绒羊的羊奶,然后再用些早食,接着就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
白日里跟着母亲玩闹一阵,也会忙于正事,听母亲给她讲些书本里的道理规矩,学一学读书写字的正经事情。
那只小矮马是她除了茉莉之外的另一个好玩伴。
天气日复一日地温暖了起来,花草更是葳蕤繁密。
梁立烜五日七日地还是会过来陪伴观柔玩耍一阵,观柔被他哄得更加依赖和喜欢他。
赵偃夫妇心中也渐渐习惯了下来,还私下想着,既然亲事都定了,若是叫这两人青梅竹马地长大,倒也没什么不妥的。
来日情意深厚了,再做了夫妻,这女儿家在男人心里的分量也会更重。
再者,让女儿早早熟悉了这个男人,或许来日出嫁之时心中也不会太过抗拒,还能叫她心里也欢喜些,
何况梁少主自己也是懂得分寸的人。
所以后来梁立烜过来,杨拂樱还会留他久坐一会儿。
他带着小观柔在家中玩,赵偃夫妻也不再守在一旁看着,还会叫婢子们送些茶水点心过去。
随着三月十八日幽州节度使四十岁的寿辰越来越近,赵偃也越来越忙,每日早出晚归,总是被梁凇带着在一块儿商议要事。
后来他们商量的事情越来越机密,赵偃回家之后总是一言不发,杨拂樱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三月初,杨拂樱托城中裁缝们去裁剪来的两身蜀锦新衣都做好了。
她打发人去把那新衣取回来,和小观柔在家中一起试了试。
母女两人的身段在那光彩照人的精致蜀锦衬托之下,更有高不可攀、美不胜收之感。
梁家又额外为杨拂樱母女俩送来一套更加华贵的头面冠儿,留给她们母女二人在梁凇寿辰之日佩戴。
三月中旬之后,赵偃也说日复一日多有外地来的其他藩王、节度使派出的属官们进城住下,皆是为了给梁节度使贺寿而来。
还有宫里的皇帝。
原本说皇帝是准备派一个自己亲信的宦官过来的,谁想到这一次皇帝直接派来了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幼子、十七岁的奕王过来。
名义是为奕王加封了“幽州观察使”的头衔,叫奕王来地方上视察检阅,实际上朝廷哪里还有视察地方的权力,不过是派皇子来给节度使贺寿,拉拢和讨好了这些地方的土皇帝们罢了。
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不过还真真是热闹得不得了。
三月十八这一日,杨拂樱早早带着观柔起身梳妆打扮,将自己和女儿收拾得妥妥帖帖,又一一叮嘱女儿见了外人如何行礼如何说话云云。
观柔一一应下。
杨拂樱又喂她喝了那紫绒羊的羊奶当做早食。
观柔还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喝完了羊奶,杨拂樱抚着女儿的脸颊,忽有些惊奇地叹道:
“这紫绒羊羊奶真是个好东西,我的观柔呀,你看你的小脸现在越长越可爱了……”
她的面容本就白皙如玉,虽则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看出了那个精致动人的美人坯子,偏偏被紫羊奶喝了一阵子,竟然更加添了些出众悦目的光泽,越看越漂亮,那发丝也浓密黑亮了许多。
观柔被母亲擦了擦嘴,依偎进母亲的怀里:“那阿娘也喝呀,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喝。”
——当然是因为那紫羊奶一天只有那么一小碗儿,产出得极少。
吐蕃那里的使臣们都说了,紫绒羊基本上都不是被自己的亲生羊母亲养活的,而是牧羊人将普通的白色母羊拉过来,叫白母羊去喂养紫绒羊的小羊。
否则,这种世所罕见的物种就产出那么一点点的羊奶,如何能养活自己的幼崽、繁衍下自己的族群?
早食毕,杨夫人就带着女儿来到了节度使的梁府里。
这一日梁府大门洞开,又是一重说不出的热闹喧嚣至极。
如今因着节帅和少主的看重,所以整个幽州城内的女眷当中,又属杨夫人更叫他们小心翼翼地周到伺候。
杨夫人才带着观柔下了马车,梁家族内的几个旁支女眷媳妇们便团团簇拥上去,将杨夫人带进了节帅夫人郭氏会客的花厅里。
女眷们过来赴宴,自然是都到主母郭夫人处来。
众人但见杨夫人母女俩身着蜀锦华裙,姿容动人,气韵出尘,听闻是亲家赵家的夫人来了,更是嘴上称赞不停,将赵女夸了又夸,说她果真有来日幽州主母的气度。
杨夫人一一谦和谢过,又叫女儿给这些长辈妇人们福身行了礼。
郭夫人在上首也笑得温柔慈爱,将自己身旁第一个位置让杨夫人来坐下,亲自拉过观柔的手看了又看,夸她说:“真如我的亲女儿一般,所以不仅我见了喜欢,节帅和烜儿也喜欢你。”
只是她心底的滔天恨意和厌恶烦闷,终究是无人可以倾诉了。
她恨啊。
吕翼的妻子许氏带着女儿阿嫆也来赴宴,阿嫆咬了咬唇,有些懵懵懂懂地不甘心,看着被那些妇人们围着说话的赵氏女,自己的心里总有些空荡荡的。
父亲在家中总是念叨和谩骂,说这门婚事给赵家带来了多大的好处。
又总是说,假如能和少主定亲的人是她吕嫆,他们吕家现在又会有多么的风光得意。
阿嫆虽然没有和赵氏女相处过,可是心底对她总是喜欢不起来。
然而趁着大人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赵家的那个女孩儿却忽然凑到她面前,朝她手中塞了一颗圆润润的大樱桃。
“吃吧!这里就我们两个女孩儿。”
赵女笑吟吟地看着她,自己也摸出一枚樱桃吃了。
阿嫆一下愣住。
*
这一日梁府的主君寿宴是如何奢靡至极、如何盛大华丽,自不必多说。
光是观柔坐在席宴上看到那流水一般的歌舞伶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感到一阵咂舌。
正在席宴最盛之时,梁凇便命人取了一对玉佩来,唤了赵女和自己的长子上前。
观柔深吸了一口气,牢牢记住母亲的教诲,规规矩矩地走上前,福身给梁凇行礼。
虽然在场这么多人看着让她心底发毛,但她到底没有出任何的错。
梁凇便举杯向众人笑道,自己今日恰逢贺寿之喜,想要为长子定下婚事来,也是叫自己的长子知晓身上的担子和责任,教他快些长大成人、心智成熟之意。
又说,自己挑来挑去,恰觉得这小小年纪的赵氏女最合眼缘,便属意将她定下。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宫中来的那个奕王都是顺着梁凇的话捧着他,也说着赵女家风清正、举止娴雅,日后必是知书达理的淑女,堪配幽州少主。
梁凇便与赵偃夫妻再度交换了信物,将自家的这对玉佩一枚赠给了儿子,一枚赠给了赵女,算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正式定了亲,过了时人婚礼六礼中的“小定”之礼。
小观柔与梁立烜一起大拜下去,向节帅和自己的父母叩首。
还有人玩笑道:“如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站在一起也有几分拜了天地的意思了。”
观柔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节帅梁凇要在他自己寿辰这一日当众为自己和大哥哥定亲了。
——因为又可以多收一份礼。
席宴的后半场,小观柔跟在梁立烜的身后,同他一一拜见过那些来给梁凇贺寿的人,这些人一面夸着他们是金童玉女好姻缘,一面又是不停地往外掏东西赠给他们。
观柔自己收东西都收到手软了。
台上,郭顺玫母女俩看着他们的眼神中暗藏着低沉的凶光。
她们母女又焉能不恨呢?
对于郭顺玫来说,这是她丈夫的生辰,可是她丈夫却没有将半分的眼神投注在自己这个妻子的身上;
对于梁清茵来说,在她的家里,在她父亲的寿宴上,她父亲竟然对着一个别人家的女孩儿百般疼爱,让她成为了众人众星捧月般夸赞的焦点……
是杨氏母女这两个贱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们的风光。
……
梁立烜同奕王等人说话的时候幽幽侧首,凉薄地打量了她们一眼。
眸中是一瞬间滔天的寒意。
这天席宴毕,小观柔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母亲上了回家的马车。
刚进了马车里面,见不到外人了,她便一下软倒了身子,无精打采地仰在了母亲的怀里。
杨夫人轻笑:“今天收了那么多的东西,还唉声叹气的呀?”
观柔翻了个身:“想睡觉了。”
杨夫人也笑着叹了叹气,将女儿搂在怀里,哄着女儿沉沉睡去。
但是这一夜,幽州城内闹翻了天的事情,她们母女自是不知道了。
这天晚上,赵偃也没有再回家。
*
幽州节度使梁凇抓到了太原晋王派来的属官和自己幽州官衙里的属官互通消息、结为内应,并且查到这二人借自己过寿的机会合谋想要毒害奕王、栽赃到自己梁氏的头上。
这晋王的属官还意欲用这个泼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借机攻打幽州,图谋造反。
梁凇说得信誓旦旦,更是直接抓了个人赃并获,并且带着其他节度使派来的属官们一起亲眼见到了。
他当日便写了奏章送到长安的朝廷里去,说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缘何要受到晋王如此的陷害和算计!
让他这忠臣的心好生委屈不甘!
叫朝廷一定给他一个说法。
三月二十日,在他送到长安的奏章还在半路上的时候,幽州梁凇便以此理由讨伐逆贼晋王,称晋王心怀不轨,不臣朝廷,当即提兵二十万,自涿州、易州、定州直往太原而去。
遣部将赵偃为先锋,十日之内便将措手不及的义武节度使打得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待幽州城内的杨拂樱母女收到丈夫寄来的信时,幽州军的铁蹄已经打到了太原城下了。
幽州距离太原还有不小的距离,中间隔着另外两家节度使义武节度使和成德节度使的地盘。
但是这两家节度使都是子承父业,老父亲在位的时候还算军政清明,等老父亲一走了,即位的两个年轻儿子都是酒色之徒,在地方上为非作歹、横征暴敛,早就闹得民心涣散。
所以幽州军一路打来,他们从未想过隔壁的梁凇敢对他们动手,一时间人仰马翻,很快束手就擒,成了战俘。
而幽州梁凇实际上控制着的地盘,也开始突飞猛进地增长了起来。
如今,他们和太原已经打起来了。
朝野震动,海内惊诧。
长安的朝廷之内,经过梁家私下派人的一番游说之后,竟然真的劝动了许多官员上书皇帝,让皇帝“承认”幽州打太原这场战事中,幽州梁氏父子的“正义性”。
虽然藩王权力过大和臣子权力过大都是一件让皇帝头痛的事情,但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两者对比一番,对于皇帝本人来说,还不如选让地方的臣子压过藩王。
毕竟臣子的权力和风头再大,短时间内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们这些臣下是造不了反的。
但是藩王一旦得势,有的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掺和皇室的事情,随随便便就可以把龙椅上的皇帝赶下台,换自己来当新帝。
所以梁氏父子花了重金收买长安官员,叫他们用这样的理由去游说皇帝。
又对皇帝说道,现在这两家既然都已经打起来了,朝廷又没有那个权力去劝架,如果什么都不干,倒真真显得像是朝廷无能一样。
不如就好歹下了个旨吧,说是皇帝您命梁凇收拾晋王,梁凇这才去打仗的,这样也显得您自己有点面子。
皇帝早就对太原的晋王颇为忌惮恼怒,如此,也就糊里糊涂地同意了下来。
四月十二,皇帝下诏,封幽州节度使梁凇为上柱国大将军,梁凇子为柱国将军,加封梁凇派出的先锋将领赵偃为太原大都督,命梁凇征讨太原逆王。
同年五月初十,太原城破。
晋王一家畏罪自杀。
梁凇携子入主太原。
三日之后,消息便传回了幽州城内。
杨拂樱与观柔两人痛哭了一场,终于放下了悬了这许久的心来。
左右亲邻也连连上门贺喜,恭贺大都督夫人。
长安的朝廷闻得太原战事已了,便加封梁凇为幽州、义武、成德、河东四镇节度使,封梁凇子为太原郡王。
梁凇意思意思地从太原城内扒拉了一些粮食布匹,叫人运去了长安的朝廷里,说自己是忠臣,从前的晋王不向朝廷称臣纳贡,自己现在却是要为朝廷交税的。
老皇帝当真以为梁凇没有什么太大的不臣之心,心里也稍稍安定,待梁凇更加宽和。
——当然,他不宽和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
*
这一年的夏日,整个大齐天下的时局都顷刻间发生了翻覆一般的变化。
梁凇父子凭借着这出其不意的一战,迅速拿下了北都太原,成了天下人人忌惮的北地大枭雄,更是成了实际上整个北方的主人。
但是北地霸主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了。
战后,为了彻底管理好太原等地,梁凇自己先回了幽州坐镇,叫儿子和亲家赵偃留守太原,重新组织太原等地的一系列新官衙官吏成员等等。
仗虽然打赢了,但是留给他们焦头烂额地去忙着的事情,还多得多。
而且,太原一战之后,幽州军也需要好好地休养生息、补充有生力量,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没法再发动更大规模的战役的。
杨拂樱和女儿虽然思念赵偃,但是更明白梁凇的良苦用心,知道节帅是器重赵偃才把他留在太原,因此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夏天,梁立烜没能继续陪在观柔的身边,但是她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他的影子。
他人虽然在太原,可总是隔三差五命人从太原送来许多东西给她,琳琅满目,精巧贵重,都快让她数不过来。
*
直到又是这一年冬末的腊月,赵偃和梁立烜才从太原回来。
杨拂樱早早带着女儿在城门外等着丈夫归家。
大半年的时光过去,小观柔肉眼可见地又长大了不少,哭着便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爹爹,我好想你!”
赵偃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都快长成大姑娘了,还哭?”
观柔扯了扯父亲的袖口,将父亲的两只大手都一一看过,又不住地往父亲的腿上去望。
赵偃被她逗笑了,问她在找什么。
观柔哽咽哭泣道:“怕爹爹在外面……丢了胳膊或者腿……我看别人说,打仗、会死人、好害怕……”
赵偃哈哈大笑,又伸手去抚妻子的腰身:“外头天冷,咱们先回家吧。晚间回去,叫你阿娘亲自检查一番,看看爹爹身上丢没丢了东西,好不好?”
杨夫人一下红了脸,拍开他的手,扬眉瞪他。
观柔不觉其中的玩味之意,还认真地叮嘱母亲:“那、阿娘你要、你要好好看看!”
他们一家三口说了一会儿话,少主梁立烜才从后面上前来。
“见过叔母,赵妹妹好。”
少年人也正是肯长身量的时候,梁立烜似乎也比观柔上一次见他时又长高了不少。
观柔操心完了父亲,又开始操心他,扑进梁立烜的怀里也是一番哭诉。
梁立烜耐心地哄了她,她来扯他的衣袖:
“哥哥,我也看看你、身上、在外面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丢了什么……”
*
之后,赵偃和梁立烜再没有过长时间离开她的时候了。
观柔的童年,便是在这样的幸福美满之中日复一日地度过。
一转眼便是三年之后。
这一年,小观柔九岁。
梁立烜十四岁。
幽州城内忽然闹出了一阵传闻,说是节帅夫人郭氏曾经和关外的突厥人有往来,又曾向突厥人传递过城内军情。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因为不仅牵扯到节帅梁家,而且还关系到南地的郭家,所以很快就闹开了。